對話學者易卓 基層教師困于防溺水“形式主義”工作

原標題：對話學者易卓|當基層教師困于防學生溺水“形式主義”工作中

暑期將至，對于基層教師們來說，一年一度的校園防溺水工作即將開始。

澎湃新聞（www.the paper.cn)注意到，5月25日，教育部基礎教育司發(fā)布了《堅決防范遏制學生溺水事件發(fā)生》通知提到，“學校要在放學、放假前等關鍵時間節(jié)點，做好預防溺水‘六不’宣傳，介紹預防溺水安全常識，確保預防溺水教育落實到每一位學生。

學者易卓是武漢大學中國鄉(xiāng)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后，2023年5月初，他和調研團隊成員到湖南一些地方駐校調研。他們發(fā)現(xiàn)，當?shù)刂行W、職高等基層教師對學生防溺水工作苦不堪言，抱怨這項工作不僅事務多、壓力大、檢查繁，而且任務一年比一年重。

易卓介紹，這些基層老師認為，防溺水工作初衷是保障學生生命安全、規(guī)避社會風險，但在工作開展過程中，存在大量形式主義工作。

5月25日，易卓把自己的觀察和思考寫成了一篇隨筆，發(fā)表在武漢大學中國鄉(xiāng)村治理研究中心官方微信公眾賬號“新鄉(xiāng)土”中，引發(fā)不少網(wǎng)友熱議。

有網(wǎng)友評論稱，防溺水工作形式主義嚴重，教師壓力太大，即便這樣管理，真的能讓學生避開所有的水嗎？以下是澎湃新聞（www.thepaper.cn)與易卓的對話：

部分地區(qū)防溺水工作與老師績效掛鉤

澎湃新聞：最初調研團隊是怎么關注到基層教師防溺水工作的？

易卓：防溺水這件事，其實我們之前在調研時候都比較了解，但是沒有特別關注過，沒有把它當作一個話題拎出來。

我們發(fā)現(xiàn)，近些年防溺水工作格外嚴格。當時問了各個學校，包括高中、鄉(xiāng)鎮(zhèn)中心學校、中心小學、中職學校，老師們普遍覺得這個事情比較累，所以針對性地詳細地問了一些情況。

防溺水這個事情不是今年才有的，之前每年調研，尤其是暑假時候都會遇到。暑假前后，就是氣溫升高時間段，老師們一定要做這個事情，這個工作年年都有。

澎湃新聞：能介紹一下你們調研項目具體情況嗎？

易卓：我們團隊在學界被人熟知的是做基層治理和三農問題研究，即農村社會學。這次調研從5月份開始，5月20日左右結束。我當時以一篇隨筆的形式寫出來，發(fā)在我們自己公眾號“新鄉(xiāng)土”上面，沒想到后面引起了一些關注。

我們先是在湖南的一個縣進行了為期半個月調研，調研對象包括小學、中學、高中、中職、教育局、政府部門，地域主要集中在縣城和鄉(xiāng)鎮(zhèn)學校。

澎湃新聞：文章發(fā)出后，想過會引起討論嗎？

易卓：這篇文章我在個人賬號上面也發(fā)了，當天（瀏覽量）就10萬+了，我看了評論，有一個評論讓我印象特別深。

評論者來自甘肅省，他們那里上世紀80年代連喝飲用水都比較困難，剛解決了居民用水問題，結果學校要防溺水。這個評論者說，防溺水這個事情本身肯定要做，但現(xiàn)在整個把它當作中心工作來弄，壓力就會比較大，有些形式上的事情會執(zhí)行的比較嚴格。

澎湃新聞：防溺水工作繁重，具體體現(xiàn)在哪里？

易卓：比如去年，我了解到，我家湖北那邊老師假期要組成巡邏隊巡河，放假的時候，周末和寒暑假要組隊去到重點水域巡邏。

還有，我文章里曾提到“十個一”、每日宣傳等等。這是湖南的情況，可能地方上有屬于他們自己的政策創(chuàng)新，但是內容上大差不差。包括檢測打卡，這也是近兩年比較新的舉措。

其次每日宣傳。我們調研縣的教育局要求學校老師必須做到日日提醒，周一到周五，老師必須在家長群每天提醒兩次，周末和假期必須在群里提醒一次。每天不能間斷。這項工作實在過于繁瑣。

檢測打卡是什么呢？比如縣級政府或地級市政府開發(fā)的政務公眾號，里面有各類政務工作，涉及民生社會類欄目。學生實名注冊以后，分年級觀看防溺水的教育專題宣傳片。看完以后學生得答題，達到滿分為止。滿分之后，需要再注冊一個公眾賬號，會向學生出示證書。

班主任要收集這些證書，這些證書達標率跟老師的工作考核掛鉤。

澎湃新聞：也就是說防溺水工作跟老師績效掛鉤？

易卓：對，這是很重要的方面。萬一真的出現(xiàn)溺亡情況，這些東西都是你工作的證明。假如你的學校有一個學生意外溺亡了，上級來查時，你的答題沒滿，觀看率沒到100%。老師肯定就有責任了。

另外，老師每天要在微信班級群里提醒，周一到周五每天都要提醒，周末和假期每天提醒兩次，這些提醒的內容也都要截圖保存。必須截圖留存，第一是宣傳要求，第二如果出了事，這些也是做了這項工作的證據(jù)。

“變成形式主義，就會削弱這項工作的意義”

澎湃新聞：防溺水工作是怎么變成現(xiàn)在這種狀態(tài)的？

易卓：首先是防溺水工作的性質變了。以前它主要是一項常規(guī)工作，現(xiàn)在主管部門把防溺水當作專項工作來抓。

從客觀比例來看，溺亡屬于小概率事件。如果再細化到一個縣或是一個學校，它就更是小概率事件。但是從統(tǒng)計數(shù)據(jù)來看，溺亡確實是我們國家中小學生意外身亡主要原因之一。而且學生溺亡問題往往是留守兒童附帶的問題，從統(tǒng)計數(shù)據(jù)來看，農村學生溺亡比例要遠高于城區(qū)學生。現(xiàn)在以人為本，要保障學生生命安全，所以從國家層面和教育部層面，防溺水工作就從以前常規(guī)性工作變成了一項中心工作，這本身是可以理解的。

澎湃新聞：防溺水跟老師的常規(guī)工作有什么不一樣？

易卓：防溺水和別的工作不太一樣，我在文章里面寫了它本身是一項模糊性政策。

國家和教育部給的是指導性意見，指導性地告知學校、學生、家長要重視這個問題，它沒有細化，也不可能細化。但是這個工作又被高度強調了。現(xiàn)在全國大部分地區(qū)的縣政府都會成立了防溺水工作領導小組。在縣域范圍內專門成立一個工作小組，說明這項工作非常重要。

地方上為了體現(xiàn)對這項工作理解得比較透徹，也要向上證明我做了這項工作，就會把能想到的或者說在別的地方看到的、能夠借鑒的工作全部列進來，這就導致防溺水這項工作變得越來越多。

澎湃新聞：防溺水工作在教師非教學任務中占比有多大？

易卓：從我們在基層學校調研情況來看，現(xiàn)在中小學非教學任務大概要占到50%，防溺水在非教學工作中大概占20%至30%左右。

我們在湖南調研時候專門問了一個小學校長，他的非教學工作有哪些。他當時還沒給我們列完，就已經(jīng)列了很多，比如防溺水工作、交通安全工作、毒蘑菇預防中毒工作、防欺凌防性侵工作、防電詐工作等等。

防溺水工作模糊了重點，影響家校關系

澎湃新聞：你在文章中提到，防溺水工作發(fā)生了很大變化，從結果管理變成了過程管理。怎么理解？

易卓：之前是結果管理，對學生把這件事情宣傳到位、講清楚就行了，上級不會具體關心或考核下級做了哪些工作，只管結果怎么樣就行了。現(xiàn)在防溺水，基層政府和老師具體做了哪些事情，上級非常關心，也是考核重要事項。所以現(xiàn)在防溺水工作不是“盡人事聽天命”，而是為了防止偶然性溺水事件，要做很多事情。

從我們的角度看，防溺水這項工作確實特別重要，對于保障學生生命安全也非常關鍵，但是當它變成一種形式主義工作時，首先就會削弱這項工作本身意義。因為模糊了重點，重點是學生防溺水，而不是形式主義。其次，確實會加重老師額外負擔。再次，大家其實沒有想到，防溺水工作的形式主義對家校關系影響也非常大。

澎湃新聞：對家校關系會有哪些影響？

易卓：首先，家長會感覺到厭煩，因為老師在微信群發(fā)通知時候，每個家長要回收到。哪一個家長沒有回收到，就會被提醒，一定要家長回復“收到”為止。

其次，這項工作天天在群里體現(xiàn)，家長比較厭煩。早上發(fā)了通知，家長要24小時盯著。我們在基層調研中注意到，現(xiàn)在家校關系處在非常不平等階段，學校是無限責任。學校在防溺水工作上表現(xiàn)的越積極，家長就越認為學生溺亡是學校的責任，出了狀況往往家長會先指責學校哪里做得不好。

還有在溝通過程中，老師有時候還需要跟家長解釋，這個過程很容易起矛盾。

澎湃新聞：你在做調研時，最大感受是什么？

易卓：一個直觀認識是，現(xiàn)在基層學校和基層老師非教學性任務繁重。有的學校變成了各個職能部門落實其部門工作的一個抓手。其他條線部門會通過教育局給學校下任務，比如說，交通部門“一盔一帶”工作，有的地方規(guī)定，家長接小孩放學，只要在靠近學校200米范圍內沒戴頭盔，責任就要算在學校頭上。還有，消防進校園、防電詐、防毒進校園等等，都需要學校配合，這種形式被學校老師稱做“小手拉大手”。

之所以這些部門工作經(jīng)常性地被安排到學校，主要是因為學校老師比較負責任、文化水平比較高，組織性也比較強，完成任務的效率也比較好。但老師們對于這些工作是比較抱怨的。

（澎湃新聞記者 喻琰 實習生 曾纖鏵）

[來源：澎湃新聞 編輯：張錦宏]